沈从文的寥寂
——浅谈他的散文
文
汪曾祺
(因篇幅所限有删减)
四十年前,我和沈师傅到一个藏书楼去,站在一架一架的图书眼前,沈师傅说:“看到有辣么多人写了辣么多书,我真是甚么也不想写了!”从古到今,辣么多人写了辣么多书,书的运气,盈虚消长,升降兴衰,有几许事理可说呢。
文如其人。沈师傅用手中一支笔写了平生,也用这支笔写了他本人。他本人就像一个作品,一篇他本人所写的作品那样的作品。
我以为沈师傅是一个热心的爱国主义者,一个不老的抒怀墨客,一个顽固的不知倦怠的说话笔墨的工艺巨匠。
这真是一个少见的酷爱闾里,酷爱地皮的人。他时常往来的是闾里人,说的是闾里话,谈的是闾里的人和事。他不止一次和我谈起棉花坡的渡船;谈起枫树坳,秋天,满城飘舞着枫叶。八一年他回凤凰一次,带着他的夫人和朋侪看了他的小说里所写过的风景,都看到了,水车和石碾子也终究看到了,没有看到的只是阿谁大型榨油坊。七十九岁的白叟,提及这些,还像一个孩子。他记得的那样多,晓得的那样多,想过的那样多,写了的那样多,这真是罕见的事。他本人说他非常写意的小说是写一条延伸千里的沅水边上的人和事的。选密集的散文更一切是写湘西的。这在中国的作家里未几,在番邦的作家里也未几。这些作品都是有所为而作的。
沈师傅非常擅长写风物。他写风物是有目标的。正如他本人所说:
一首诗大概仅仅二十八个字,一幅画大小不过一方尺,留给后裔的影像,却始终是清爽绚丽,增长人关于故国大好国土的情绪。(《张八寨二非常钟》)
风物不殊,光阴活动。沈师傅常在水边,逝者如此,他时常提到的一个名词是“经历”。他想的是这块地皮,这个民族的以前和来日。
读沈师傅的作品常令人想起鲁迅的作品,想起《闾里》、《社戏》(沈师傅非常初拿笔,即是受了鲁迅以屯子回首的题材的小说的影响,头脑上也势必受其影响)。他们所写的都是一个贫弱而虚弱的屯子。处所是很美的,国民勤奋而质朴,他们的心灵也是那样崇高美妙,不过却在一种无望的环境中费力麻痹地生存着。
沈从文不是一个消极主义者。片面得出事小,国度出路事大。他已经是明白提出:“民族兴衰,谋事在人。”就在那样漆黑失败(用他的说法是“腐臭”)的时分,他也没有丢失信念。他老是想引发青年的自负心和自傲念。“在奇迹上有以自现,在学术上有以自主。”他非常否决愤世嫉俗,放荡不羁。在昆明,他就跟我说过:“万万不要冷嘲。”一九四六年,我到上海,赋闲,曾想过要寻短见,他写了一封长信把我痛骂了一通,说我没前程,信中又提到“万万不要冷嘲。”他在《长河题记》中说:
“横在咱们眼前的很多事都令人难受,不过却不消消极。社会还正在变更中,蓦地而来的风风雨雨,说未必把很多人的崇高抱负,卷扫荼毒,弄得无踪无迹。不过一片面关于人类出路的热忱,和事情的虔诚立场,是该当始终存在,且势必能给后来者以极大策动的!”
他把有望寄予在几个聪明和顺,无邪纯真的赤子女身上。寄予在翠翠身上,寄予在《长河》里的三姊妹身上,也寄予在“一个有情梢公与一个有情妇人”身上。
提起《边城》和沈师傅的很多别的作品,人们往往喜悦和“农歌”这个词联在一路。这有一半是误会。沈师傅的文章有一点农歌的音调。所写的多波及天然美和恋爱,这也有点类似农歌。但就素质来说,和中世纪的故乡诗不是一回事,不是那样恬静庸碌。
沈师傅的重造民族道德的头脑,不晓得为何,多年来不被明白。“我作品可以或许在环境趋势崇高行,现实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浏览我段子的清爽,按例那作品背地储藏的热心却纰漏了,你们能浏览我笔墨的俭省,按例那作品背地隐伏的悲伤也纰漏了。”“寓意寒星荃不察”,沈师傅不可以或许不感应寥寂。他的散文里频频提到屈原,不是偶而的。
寥寂不是赖事。从某个作用上,可以或许说寥寂培养了沈从文。寥寂有助于寻思,有助于设想。“我有我本人的生存与头脑,可以或许说是皆从落寞中得来的。我的教诲,也是从落寞中得来的。”他的四十本小说,是在寥寂中实现的。他所有望的读者,也是“在多种奇迹里垂头起劲,很寥寂的从事于民族复原大业的人。”(《长河题记》)安于寥寂是一种美德。寥寂的人是充分的。
《长河》,北岳文艺印绶社
寥寂是一种地步,一种很美的地步。沈师傅笔下的湘西,老是辣么安恬静静的。边城是如许,长河是如许,鸭案围、杨家岨也是如许。静中有动,静中有人。沈师傅善长用少许色彩、少许声响来描画这种恬静的诗境。在这方面,他在近代散文作家中可称圣手。黑夜霸占了全个河面时,还可以或许看到木排上的火光,吊脚楼窗口的灯光,以及登陆下船在河岸大石间飘忽感人的火把红光。这季节岸上船上都有人说话,吊脚楼上且有妇人在暗淡灯光下唱小曲的声响,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时,就有人笑嚷。甚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顽固并且温柔的声响,令人听来以为郁闷。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静中有动,以动为静,这是中国文学的一个恒久的古代。不过这种地步惟有一个脱节浮世的营扰,习气于寥寂的人方能于静观中得之。齐白石题画云:“白石白叟心闲气静时一挥”,寥寂恬静,是艺术创作所必须的气质。一个热忱于利禄,心气暴躁的人,是不可以或许靠近天然,也不可以或许靠近生存的。
沈师傅“习静”的技巧是写字。在昆明,有一阵,他每每用羊毫在竹纸誊写的两句诗是“绿树连村暗,黄花入梦稀”。我即是从他每每誊写的这两句诗(固然不止这两句)里解悟到应当如何用小批笔墨刻画一种恬静而生动,填塞生机的“人境”的。
《从文自传》是一本神奇的书。这本书可以或许从种种角度去看。你可以或许看到从辛亥革新到五四湘西一隅的怕人生存,打听一点中国经历;可以或许看到一片面“生存陷于彻底无望中,还能填塞勇气与信念始终对峙事情,他的能源起原安在”,从而增长一点本人对生存的勇气与信念。沈师傅本人说这是一本“顽童自传”。
《从文自传》,北京十月文艺印绶社
沈师傅的说话笔墨功力,是环球公认的。因此有如许的功力,一方面是因为念书多。“由《楚辞》、《史记》、曹植诗到‘桂枝儿’曲,甚么我都欢乐看看”。我片面以为,沈师傅的说话受魏晋人文章影响较大。别的一方面,是从生存学。沈师傅说:“本人借鉴用笔还不到十年,手中一支笔,也只能说正渐渐在成熟中,逐步脱去自持、夸诞、僵硬、造作,日益靠近天然。”(《从文自传·附记》)沈师傅写作,共三十年。头一个十年,是实验阶段,借鉴应用笔墨阶段。中间十年,是成熟期。这些散文恰是成熟期所写。成熟的标记,是脱去“自持、夸诞、僵硬、造作”。
沈师傅说他的作品是少许“习作”,他要实验用种种差别技巧来构造铺陈。这几十篇散文所用的叙事技巧就没有一篇是相通的!
“一切作品都需求性格,都必须渗透作者道德和情绪,想到达这个目标,写作时要专断,彻底的专断!(文学在这期间虽难免被看成商品之一种,就是商品,也有精粗,且即在统一物品上,建造者还可别开生面,不落俗套,社会崇高行的样式,盛行的样式,尽可置之不问。)(《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这在本日,对很多青年作家,也不失为一种忠言。一个作家,要有本人的样式,经得起光阴的磨练,必须耐得住寥寂,不要赶时兴,不要寻求“票房代价”。